■夏长阳

　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，我生活在西晃大山里，每天看到的是日出日落，云卷云舒，花开花落，高山大川和溪谷河流，对于大海却很陌生，不知道大海有多大多深。

　　一个堂叔从广东当兵复员回家，那时候他是村里第一个见到海的人。他说海有天大，无边无际，海浪冲天，极其壮观，他无法形容海的深度。他说最羡慕的是海鸥，在辽远的海面上自由地展翅飞翔。

　　堂叔如此描绘，让我开阔了眼界，开阔了胸怀，极度向往大海。如果能看到大海，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。从那时起，我就立志去看海。

　　三十五岁那年，我所在的文学杂志不幸停刊。也许是对这家杂志有深厚的情结，我愁眉苦脸。广东省作协一位老师得知情况对我说，既然刊物没了，日子还得继续，要学会放下，要想消除烦恼，你到广东来看海。

　　在这位老师的推荐下，我被广东省公安厅交警总队聘请到下属的一家杂志做执行主编，负责编辑业务。杂志社的社长和主编由总队政委兼任。副社长晨露是个女同志，三十多岁。

　　有一次，总队抽调我去撰写《广东交警十年辉煌》专题片解说词。我跟着总队领导到各交警支队采访，搜集资料。途中看到许多海湾沙滩，使我感到广州南沙海岸的长远、深圳大小梅沙海湾的绚丽、阳江月亮湾的深邃、湛江金沙湾的浩瀚、惠州巽寮湾的诡谲、汕头南澳岛的俏丽、汕尾遮浪半岛海岸的神奇、茂名浪漫海岸的诗意。

　　每个海湾皆多姿多彩，形态万千，沙滩却大同小异。大海有时风平浪静，有时狂风巨浪，瞬息万变。极目远眺，茫茫一片，白水帆影，相映成趣，让我体会到大海的胸襟如此辽阔，深蓝的海水、白色的海浪及海上的漂浮物，在汹涌澎湃和狂风暴雨中化为泡影。

　　在这些日子里，我的心上总是泛起一种辽远博大的感觉。只要自己多看海，心里装着海，没有过不去的坎。

　　在百岛之城的珠海，我坚持每天早晚去情侣路看海。每天凌晨五六点钟，我被海浪的撞击声惊醒，便起床走到阳台遥望东方，看水平线露出鱼肚白。湛蓝的天空，挂着一弯月亮，钓着珠海的野狸岛和桂山岛，光洁清雅，在陆海之间划出一轮白色的光环，仿佛在镇守着珠江口。

　　在大海还是青黑色之际，情侣路上的灯还没关闭，我就下楼开始晨跑，一边跑步，一边看海。七点多钟，红日出海，霞光万道，朝阳喷彩，千里熔金。大海之上，长霞飞舞，直奔眼底，让我惊醒的金色海浪，冲起一丈多高，在万道霞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。

　　小渔港里的渔船纷纷出海，有男人轻轻地摇着橹，女人拿着结实的褐色的绳圈、鱼钩和带柄的鱼叉，稳稳地站在船头上，将渔网撤入海中，双手紧紧拽着网绳。一个小时之后，男人才摇着渔船过来帮忙收网，把一条条肥嫩雪白的鱼从网上取下，放进船舱里，会心地荡开涟漪。

　　日落的时候，我到情侣路散步，只见海面被蒙上一层青色，西边金色的天空化作朱红，继而转为灰白，最后变得与海面一个颜色。

　　我被这样的情景所感染。大海晨暮的色彩如此和谐，使我的胸怀得到升华和开朗。一连看过多日的大海，心中所有的纠结远我而去。

　　一年之后，由于杂志办得好，得到广东省公安厅领导的肯定。在第二年的发行大会上，省公安厅领导公开点名表扬我胸怀宽广，是个干实事的人。会后，在大家的劝说下，晨露提出五四青年节大家一起去野狸岛野炊睡海。我仅知道看海，但不懂睡海的含义。她说，看海与睡海有天壤之别，看是视觉，睡是感觉，是不一样的觉悟。

　　开始我只想看海，想不到还有睡海。睡海有啥形式？晨露没有明说，只说到时你会明白的。

　　那天，她买了许多烧烤食材、啤酒和饮料，带着大家来到野狸岛。到达野狸岛是上午十一点钟，临近午餐时间，大家纷纷动手，有的抢着烧烤，烤着牛排、羊肉串、鱼肉串，还有包子和馒头，以及一些乱七杂八的串串菜蔬。大家喝着啤酒，品着饮料，啃着面包。吃喝一阵后，便去海里游泳冲浪。大家游玩累了，上岸又吃喝一阵，玩得不亦乐乎。

　　黄昏时刻，晨露租来六艘充气船，要大家晚上睡海。怎么睡？她说睡在船上，任船漂荡。仰望星空，让心灵放飞遨游，让海风鼓动胸怀。

　　大家吃饱喝足，极目远眺，海上没有一片帆影，只有野狸岛那排巨大的岩石，屹立于烟波浩瀚的大海之上，独自抵挡着海浪的袭击，不时腾起白色浪花。我们就在岩石的湾里，任大海掀起巨浪。我们都很安全，何况晚上月朗星稀，天气不会变坏，可以放心地浪一浪。

　　我们躺在船里，专注地望着星空苍穹，月光照水，感到海天一色，天上的月亮与星星因海而亮。我们仿佛睡在星空里，觉得天空有多大，我们的心胸就有多大。我们任由充气船在大海围栏网里飘荡。我们飘呀飘，荡呀荡，浪浪荡荡，风卷波起，随波起舞，直到太阳从海里升起，才回到岸边海滩。

　　吃过早饭，大家高高兴兴地打道回府。路上，大家叽叽喳喳地说着心得。我却闭着眼睛，暗暗地感觉着海的博大。

　　自从这次睡海之后，大家之间的关系好像变化很大，见面都是微笑，和蔼善意地对待，不再为鸡毛小事而计较。晨露对我嘘寒问暖，见我没有蚊帐，担心蚊子咬我，就拿来一笼蚊帐给我挂上。她生日那天晚上，在我给她送鲜花的那一瞬间，杂志社的摄影记者咔嚓一声拍了照，第二天把照片洗出来装上精美的相框。我生日时，她陪我喝酒，并且尽兴地喝，一醉方休。周末她开车带我去看房，每到一处她都会征求我意见，问这房子和环境怎样。那年春节，大家都放假回家，她和我一起值班，一起逛街买东西，一起吃年夜饭过春节。

　　2013年春天，我儿子在珠海定居并购置新房。我去庆祝，看到那一片大海，也许是触景生情，又想去睡一次海。一天下午，儿子陪我去野狸岛，为我买上救生衣，在海里冲了一阵浪，便在海滩睡觉。

　　这天晚上出奇地安静，岸上无人，海里无声。平时睡眠很好的我，这回却睡不着。儿子见我恍恍惚惚没有睡意，问我为什么睡不着。我不便说没有上世纪90年代睡海的那种氛围。如今野狸岛建造得完美无缺，并且有了雄奇壮观的贝壳大剧院。也许是建设得太完美，让我怀念起那个时候杂志社的每一个人，才使我失眠。打听到原来的杂志不复存在，人去楼空，晨露定居新西兰。我告诉儿子，这回睡海，是为了回忆和怀念。

　　儿子听我唠叨之后，仔细地看着我，说我脸色开始红润，脸上有了笑容。我望望天空看看海，朝着远方深情地眺望了一阵，顿感心如大海，境界顿时高远起来。

　　回到故乡西晃山，觉得看山不是山，看水不是水。起起伏伏的西晃大山苍苍茫茫，像大海一样潮起潮落，像沙滩一般坦坦荡荡。

　　我要像大海和沙滩那样，轻轻地放下焦虑，暖暖地拥抱自己，顺其自然。风来听风，雨来看雨，好好生活，知足常乐，静待花开，人生百味，随心就好。

　　朋友看我能放下一切，问有何秘籍？我暗暗地回答道：一个人要想胸襟辽阔，品德高尚，就去睡海吧！